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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战国时期的齐国,有一地,叫“无盐”本不出名,后因此地出一丑女钟离春而名声大噪。

    美女出名在常理之中,而丑女出名则在常理之外了。这钟离春丑到何种地步,史书有记载:臼头,深目,长壮,大节,*(*:昂字的下半部)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也就是说,钟离春的脑袋长得像舂臼,眼睛深深地凹陷下下去,身材高大,手脚粗壮,鼻子高翘,喉咙长结,脖子肥胖,头发稀疏,弯腰凸胸,皮肤墨黑。实可谓集古今中外丑貌于一身!

    当时,钟离春所在的无盐一地,也因她而出了名,有“无盐经验”在全国推广并宣传。何谓“无盐经验”?无盐是齐国的纳税与上缴公粮的大户,四十年连续排名第一,这在当时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都城临淄的官员派了一个工作组下去了解情况,发现无盐人由于长期频繁呕吐,导致群发性胃病,消化机能减退,久而久之,就省下了不少粮食。工作组的工作做得非常仔细,他们进行了抽样调查,把当地人分成两组,一组是患胃病的,一组是未患胃病的。结果得出一个结论:得胃病者,都亲眼见过钟离春;而没得胃病的,则都没有见过钟离春。那为啥四十年都如此呢?原因也调查出来了,钟离春年正四十。

    钟离春为何许人也?官员们好奇,欲一睹钟离春的“芳容”

    钟离春当时正在荷花池畔采莲,有人跑来对她说,官员要她去。钟离春听后一笑,官员要我去,无非是想看看我丑到何种地步。你回去告诉他们,要看,让他们自己来。我要采莲,没空。

    在她旁边采莲的是钟离春最小的妹妹钟离秋,二八佳龄,长得跟天仙似的,可胆子小,怕姐姐吃亏,说姐姐你还是去吧,那些官员得罪不起的。

    钟离春露出牙齿难看地笑了起来。一张丑脸在莲叶当中晃动来晃动去的,唱着“莲出污泥不染尘”的歌儿,嗓门粗陋得如同破锣在敲。荷花池畔上空的鸟儿都吓得飞走了。周围干活的人都掩着嘴巴笑。钟离秋感到无地自容,求饶道,姐姐,别唱了。边说边捂住耳朵。

    钟离春照唱不误。歌声中,那些官员来了,远远地对着她指指点点。钟离春停住手里的活,迎着那些官员提高声音继续唱着“莲出污泥不染尘”

    官员们渐渐地走近了,他们终于看清了钟离春的面目。尽管有思想准备,可有几个官员还是忙用袖子把嘴遮了起来。随即把眼睛掩起来,又忍不住不时地张看一眼。

    有一位名叫吴伦的官员眼尖,看到了荷花池畔的钟离秋,人比荷花美。说那是谁家的女子,俊得跟仙女似的?有人忙说,此乃钟离春之妹钟离秋是也。吴伦不相信,摇着头说,哪有如此偏心的爹娘,竟生得两个如此模样的姑娘!一个是凤凰在天上飞,一个是乌糟鸡在地上爬呀!

    吴伦家里已经有五个老婆了,眼下对钟离秋钟了情,要纳她为妾。钟离秋见这个吴伦要人样有人样,身板子高高大大,再说是个当官的,还是个不小的官,心里也中了意,低了头不言语。

    钟离春不同意,说妹妹,你怎能嫁这等丈夫!一副獐头鼠目的样子,官也当得大不大小不小的,家里又有许多老婆,当个妾又有啥意思!像你这么漂亮,嫁给皇帝当老婆还差不多!

    许多人笑了起来,说钟离春吃醋了。自己嫁不出去,妹妹嫁了当官的丈夫,还说人家官当得大不大小不小的,嘿!嘿嘿!一脸不屑的神色。

    钟离春笑着说,你们别笑,我不是嫁不出去,我是想嫁一个全国最好最好的老公!

    全国最好最好的老公是谁?大家猜来猜去,没有结果。钟离春说,你们还当官的,脑子跟猪脑似的,告诉你们,全国最好最好的老公就是:齐宣王!

    众人一听,大笑,那好啊,你去嫁齐宣王吧,别忘了,到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钟离春咧开嘴巴笑起来,说,你们很快就能等到这一天了。

    二

    孟轲背着一卷铺盖,神色憔悴地走在无盐的街上。

    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先是三朵五朵,紧接着密集了起来,飘飘扬扬地飞洒着,街道旁的树上,房屋上,地面上都渐渐地涂白了。

    孟轲停住脚步,转头看一眼铺盖,也积满了雪花。他的头发,衣服也都堆了雪。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贴春联,舂糕点,放鞭炮。而他却空茫无绪地走在满是春意的街上,不知要到哪里去。

    他是从齐宣王的齐王府里出来的。说得好听点,是他炒了齐宣王的鱿鱼;说得难听点,是齐宣王厌烦了他,把他轰出来了。他原以为,这个齐宣王早晚是要赶走他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为了一个小女人而把让他卷铺盖走人!那个叫晚霜的小女子生就一副狐狸精妲己的身材与脸孔,原本是乡下采桑的女人,齐宣王于一次出巡途中见了她,就把魂儿掉了,非要娶她进宫,自从她进了宫,齐宣王就懒得打理朝中政事,整天与晚霜沉浸在歌舞酒色之中。

    孟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他是个懂政治的男人,当然他行的政治是讲究“仁政”与“王道”的。他不止一次地向齐宣王推崇他的“仁政”理论,齐宣王觉得他的政治主张有些玄乎,有些遥远,他要马上看到利益,而不是像孟轲所说的那样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达到效果。再说,他现在也不需要什么用“仁政”来治理国家。前一阵子,他重用了军事家孙膑,打败了庞涓统帅的强大的魏国军队,一时间,齐国在诸侯国中的声望越来越高。韩、赵、魏等国君主经常来拜见齐宣王。齐宣王感觉非常之好,一副踌躇满志,忘乎所以的样子。身边渐渐地起用了不少喜欢阿臾奉承的小人,齐宣王喜欢什么,他们总有办法搞到手。就像那个晚霜,原本是乡下村民的妇人,因了齐宣王喜欢,他们便去把她弄了来,就跟从村民家里拎一只小鸡那么简单。

    孟轲想起在宣王府中,多少次对齐宣王说过的真心话,现如今就同这空中的雪花,飘散了,随即也就融化了,不留一点痕迹。有一次,他与齐宣王坐在一起喝茶。齐宣王兴致难得地好,问他:你老跟我说什么“王道”我都没怎么留心听,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机会难得,孟轲抓紧时机说“王道”是最高的政治哲学与境界了。一旦行了王道,一国之前途是不可限量的。齐宣王说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个“不可限量”的前途呢?孟轲笑笑说“王道”政治急不得,得慢慢来,这是个长远的计划,非三五年能实现。说不定要等十年二十年或三五十年呢。孟轲迟疑着补充了一句:也许,您可能要等上一百年!

    齐宣王一听,这可苦了。现在的国君哪个有耐心等待十年二十年三五十年乃至一百年后的“王道天下”呢?他可不愿等。他现在需要的是像商鞅、吴起或者说苏秦、张仪那样的人物,他们有本事让自己的国君马上得到利益。如秦国用了商鞅,富了国强了兵;楚国与魏国用了吴起,战胜了敌国;齐威王用了孙膑、田忌等人,国势大盛。我齐宣王继续作用着孙膑、田忌等人,国势还是不错。再怎么笨的国君,总不能笨到用孟轲的地步吧!若是用了孟轲,采用他的王道主张来施政,那他这辈子都不用过好日子了。于是就在心里烦着他。每次碰面,孟轲都用王道主张来劝说他,他都搪塞过去了。后来实在是烦不过,便对他说,寡人有疾,意思是我有病。孟轲问他什么病?他说我好乐,就是喜欢音乐。孟轲说喜欢音乐好啊,音乐能教化百姓,与民同乐,有何不好!齐宣王本来想,我是一国之君,一旦好了乐,会影响到全国人民的,是不好的。谁知孟轲说是好的,能起到教化百姓的作用,真是!孟轲继续说着他的王道主张,齐宣王有些头大,便说我有病。孟轲问他什么病?他说他好勇,意思是爱打仗。他想这一招肯定行,一国之君爱打仗有啥好啊,弄得民不聊生的。孟轲说爱打仗好啊,诗经里说了,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这是文王之勇;尚书里也说过,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这是武王之勇;现在你齐宣王好勇,老百姓不知有多高兴!我还怕你不好勇呢!

    齐宣王是想避开“王道”的,不知不觉又被孟轲挟到“王道”上去。他不罢休,他一定要像平时打太极拳一样把孟轲的“王道”政治推开去。他希望孟轲乖乖地住在齐王府里,像其他的门客一样,好吃好住的,等到君主有事了,再去叫他办事,不要这么烦,一见到他就没完没了地说他的遥远的“王道”政治。他不惜用“损”自己品德的办法来堵他的口,说我有病。孟轲说是什么病?他说我喜欢财富,我不会像周文王那样拿出财物去周济穷人。孟轲耐心非常好地笑了起来,说,诗经里说了,以前公刘也好货,但他能推己及人,与百姓同好货。您若好货,也可以与百姓共同拥有,这对您来说是小菜一碟呀。您这算什么好货呢,好货得对呀!

    齐宣王气得半死。这个该死的孟轲!想了想,继续把自己“损”到底。他说我还有病。孟轲说您的那些病根本算不上什么病。他说这个病非常厉害。孟轲问是什么?他说我好色。他紧张地盯着孟轲的脸看,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半点的失望来。但没有,孟轲又可恶地笑了起来,说一个大男人好色有什么不好啊!这有什么关系啦。诗经里不是说了么,文王的祖父,也就是那个太王,也有好色的档案记录下来了。那一年太王为避狄人的攻击,带着外国太太姜女来到岐山察看地形。按理说这是多么地不对,你只管自己带了太太逃走了。其实,那时太王国境之内,家家户户都是成双成对的,每个家庭都很美满。那是因为太王把好色之心推而广之,使全国百姓都有美好家庭,这岂非是大好事!孟轲转身对齐宣王说,大王您若把好色之心推广到百姓当中,百姓巴不得您好色呢!

    天哪!齐宣王头痛死了!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眼瞅着孟轲根本不罢休的样子,他就说,你让寡人休息一下行不行啊?孟轲说你不想听一本正经的东西,我就跟您打几个比喻吧?齐宣王喜欢听歪门邪道的东西,比喻也好的,总比他的“王道”政治强!于是,坚着耳朵听起来。孟轲说如果您的手下把妻子托给一个朋友照看,而他自己去楚国游玩。等他回来,他的妻子已经冻死了,那应该怎么办?齐宣王说扔掉她。孟轲说如果一支军队无法带领了,那怎么办呢?齐宣王不屑地说:“那就解散嘛。”孟轲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那如果一个国家不能治理了,又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跳了起来,大胆!治理国家乃寡人的事,与你孟轲何干!你说别人也就算了,还说到我的头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就不理孟轲“顾左右而言他”了。说实话,齐宣王是看在孟轲可怜的份上,才收留他的。小时候,他母亲为了让他有一个读书的好环境,搬了好几次家。一个读书人,寒窗苦读不容易,好不容易读出来了,怀抱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就想过上舒服安宁的生活吗?齐宣王家里有许多门客,多一个孟轲无非多放一副碗筷而已,只要他像其实门客一样知足就行了,谁知就他多事!多事得无可救药!

    齐宣王死心了。而孟轲根本没有死心。他知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只要他心诚,菩萨都会跪下来向他磕头的。

    那个晚霜早不来迟不来,在那个彩色的门帘里一闪之后,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了。叫一声大王您在哪里?齐宣王的魂儿便掉了半拍。站起身嘴里叫着“我的美人儿”便迎上去,把孟轲凉在一旁。孟轲想等齐宣王与晚霜亲热完了再继续讨论他的“王道”理论,齐宣王却没完没了地在他面前公开与晚霜亲来亲去,弄得孟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孟轲想:一国之主总不能老这样跟一个小女子亲热在一起吧,总还要考虑考虑治国大事吧。于是,孟轲便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大王,我们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正在兴头上的齐宣王早忘了旁边的孟轲了,经这一提醒,才想起身边还站着木头一般的孟轲来。火气跟火箭似地窜上来,怒喝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孟轲厚道地笑着说,刚才我们不正在讨论正事吗?我怕擅自走了,对您不敬,所以就站在这里听您吩咐。齐宣王对他笑了一下,旋即收起笑脸,吼道:滚!卷铺盖滚人!

    孟轲想:大王一时生气,让他滚。等气消了,就会让他滚回来的。像上次,让他滚,他就滚了,尚未等他走出一里地,就派人让他滚回去了。孟轲心一定,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床沿边上想了一会儿心事。眼见得窗前的天空变了脸,阴阴沉沉的,脚底寒意泛上来,像是要落雪了。少顷,真的下了雪粒子,噼呖啪啦的,打在瓦片上,地面上,犹如打在他的心上一样。他的心寒哪!寒透了!初进齐王府时,满腔热情,到头来,换得大王的一声“滚”!一颗心冰冷彻骨。干脆走到天井里,让雪粒子打在他的身上、脸上。

    如此过了半个月,孟轲再没见到齐宣王。他想着齐宣王在做什么呢?怎么一连半个月见不到他了呢?后来才知道他去打猎了,住在行宫里,与晚霜白天打兔子,晚上热床头,不想回府了。朝中大事一概不管,那些小人趁机偷偷摸摸地,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孟轲知道如此下去,齐王府就要毁在这帮小人手里了。

    孟轲赶到行宫,要齐宣王赶紧回齐王府。齐宣王怀里抱着晚霜,晚霜像只狐狸似地缠住他的脖子,对着孟轲白眼。齐宣王说,孟轲,我都不急,你急啥呀!齐王府就那么好毁灭吗?你说那些人是小人,可我不这么看,他们都是我的亲信,是我一手栽培的,他们能对我这样做吗?孟轲啊,是你多虑了,一心读着圣贤书,却不明事理到这种地步,可惜呀!

    孟轲在行宫里劝了三天,齐宣王压根儿没有起程的意思。孟轲想:去劝他最后一次吧,如不行,自己再回去。孟轲到了齐宣王与晚霜的寝宫外面,经人通报后,齐宣王发了怒,说,好你个孟轲,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跑来与本王作对,要知道他与晚霜正在兴头上,被人一搅,什么好事都泡了汤,他恨呀!这一次一定得赶走孟轲。否则天下就不太平。

    齐宣王对孟轲说,你若还有一点廉耻之心的话,走人吧,别在这儿惹人烦了!告诉你实话,我早烦你了。真的,早就烦了,只是忍着,怕你到处去宣讲你的那套“王道”理论。我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所以就没让你继续去烦人。你知道吗?你很烦人的,烦得不得了的。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容忍你。你要不信,你可以去试一试,看看还有没有一国之君像我这样耐着性子听你讲一些空空洞洞的治国方针!你的先辈老师孔老夫子总比你强吧?可他还不是照样像丧家之犬一般过着流浪的日子。他像一个卖小糖的摊贩,挑着担子,一地儿一地儿地叫卖:我要卖自己了,你们谁要啊!谁要就把我买去吧!

    孟轲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齐宣王骂他孟轲,他二话没有。可他不能骂他的先师孔老夫子,他是孟轲的偶像,他现在所推行的“王道”政治,就是孔老夫子的理论。他的理论多么伟大呀,只可惜,如今人眼孔浅,不识货。你若不识货也就罢了,居然骂起孔老夫子了,孟轲受不了了。说,孔老夫子哪里说过卖自己的话?齐宣王笑说道,不是吗?沽之哉,沽之哉!当街叫卖,卖什么呀!还不是卖他自己!什么“王道”理论,什么“仁政”方针。狗屁!他还不是想把自己卖出个好价钱,过上好日子!可怜哪,孔老夫子卖了一生,非但没卖出个好价钱,反而连个家都治理不好,与老婆离了婚,到头来,只得乖乖地回去教教书,写点文字过日子。我不想让你跟孔老夫子一样,终日里把自己卖来卖去的又卖不出去,我也不想落得个“不好贤士”的恶名,所以请你在府里好好地过日子,可你总是不安耽,折腾来折腾去的,不知要干什么!

    孟轲气坏了,气得全身都抖了起来。脸色铁了青,怀了满腔愤恨,大步走出行宫。齐宣王在后面说,你要走就走,不要怪我不留你。

    就这样,孟轲就卷了铺盖从齐王府里出来了,走了好多天,来到了无盐。现在就走在无盐的一条街上,天上正落着雪。无盐的百姓正忙于过年。春意浓浓地从窗户里流出来,弄得孟轲满鼻子都是年货的香味。这时,孟轲觉得饿了,囊里的干粮都已吃完了。袋里也没有了一文钱币。一代孟亚圣,竟然也会落难至此!他禁不住长叹一声,脚下一阵软,脑子一阵虚,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三

    那一天,是钟离春的小妹钟离秋大喜的日子。她真的要嫁吴伦了。家里人为她高兴,村里人为她高兴。钟离秋自己更高兴。只有钟离春不高兴。她觉得小妹嫁吴伦,就好比凤凰落到了鸡棚里。她的父母说,你不要自己嫁不掉,老来指派你小妹嫁得不对,你要有本事,也去嫁一个当官的丈夫试试看!钟离春说,天下当官的,除了一个人可以嫁,其他人都不能嫁。有人问她哪一个人可以嫁?她说是齐宣王。大家就笑她痴呆。嘲笑她:你有本事,去嫁给齐宣王呀!你让他指派你当正宫娘娘呀!

    钟离春笑说道,我若当了正宫娘娘,你们会怎么样?有人说,你若当了正宫娘娘,我们都会替你立个庙,塑你的像,天天跪着朝你烧香磕头。

    钟离春说,我又不是菩萨不是神,朝我烧香磕头做什么呢?

    那你要我们做什么?钟离春笑道,我能让你们做什么呢?只怕到时候,你们都恨不能生一个像我这么丑的女儿来!大家一阵大笑,笑过之后,各做各的事。

    钟离春上街闲逛着。

    街上落满了雪。行人稀疏。有几只寒鸟从人家的屋顶掠过。树枝上粘满了白雪,晶莹透亮。钟离春觉得冷,拉了拉领子,朝手心呵了呵热气,边呵边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摔倒在地。钟离春原本想骂一声的,又想大过年的骂人不好,便站起来,拍了拍手,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知死活。她弯下身子,用手在他的鼻子底下探了探,似乎还有一丝丝气。她便推了他一下,喂,你还活着吗?那人不应。她又推了他一下,喂,你还活着不?那人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她推着他翻来翻去检查了一下,没有外伤。便问:你怎么了?冻坏了还是饿坏了?那人又呻吟了一声,嘴里似在说着什么,听不清。她说,什么?那人说了一个字:饿。她说,走吧,我带你去餐馆吃点东西。那人没有力气起身。她力气大,一把抱起他,走到附近一家餐馆,点了二十只馒头,让他吃。又倒了一碗水给他。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眨眼工夫,他把二十只馒头全部吃光。又喝下三大碗水。他这才抬眼看了一下钟离春,吓了一大跳。问:你是谁?你他吓得抖索起来了。屁股已经离了凳子。

    钟离春露出牙齿笑着说,看你,吓成这样。我若要害你,也不会抱你来吃馒头了。他说是你抱我来的?不是我又是谁呀!大过年的,要不是我妹妹出嫁,我才不会出来呢!他的眼光里仍旧露出害怕的神情。

    钟离春哈哈地笑了,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是谁呀?大冷天的,差一点冻死在无盐的街头!他说:我是孟轲。钟离春一听,大惊道:孟轲?你就是在齐宣王府里做事的那个孟轲?孟轲伤感地点了头,又摇了头。钟离春说,什么意思?点点头又摇摇头?孟轲就把自己在齐王府的遭遇说了一遍。钟离春说,这也难怪的,自古书生都卖不出好价钱的,你不要太伤感。

    孟轲悲怆地说,我是一腔报国之心啊,报国无门哪!忍不住说了几句齐宣王的不是。随后就叹起气来。钟离春说,你一介书生,遇上点事就叹起气来,这是难免的,不过,我劝你,你不要说我丈夫不好,我丈夫是个没有远虑的人,心地还是不坏的。孟轲说,我摊派齐宣王的不是,没有说你丈夫的不对呀?钟离春说,你有所不知,齐宣王就是我丈夫呀!孟轲心想:糟了,大过年的,碰上个疯子了,得想办法逃脱!

    钟离春说,你以为我是个疯子吧?告诉你,我正常得很,我没有疯。孟轲想:齐宣王后宫佳丽好几千,现在正热爱着狐狸精晚霜,哪里会看上你这个丑女人!不要说是齐宣王,就是我孟轲看了都恶心呢。

    我知道你想逃走。我不会拦你的。我又不想让你当我的丈夫。你不配!我要找的丈夫是全国最好最好的,你知道全国最好的丈夫是谁吗?就是齐宣王。噢对了,现在他还不是我的丈夫,不过快了,他马上就会成为我的丈夫了。到时候,你得来喝杯喜酒的。别的人可以不请,你,我是要请的。而且是请定的。我是看在孔老夫子的面上请你的。你,还有孔老夫子都不容易。为了推行你们的“王道”政治,这么多年来,受尽屈辱。别人不理解,我理解。像孔老夫子多么不容易!一个人带着这么多学生,在诸侯国之间来来回回地推行他的政治主张,结果呢,高山流水踏遍,没遇上一个知音!一个大男人,怀抱治国兴帮的远大理想,到头来,碰到的都是些短视的国君,心寒哪!现在,你们搞正儿八经的治国策略,没人理你了;而像苏秦、张仪这帮人,不学无术,整天搞一些长短之法,倒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那个苏秦还挂上了六国相印!弄得他们全家人前倨后恭的,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狗屁年代!朝廷中坐着的都是些什么国君哪!

    孟轲听着听着,觉得这丑女人所说的话有道理,而且有道理得很哪!她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去啦。他小着心问道:请问您是谁?钟离春哈哈笑道,你现在在无盐,无盐这个地方每年上缴的公粮和所纳的税是全国最高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孟轲这才想起来他眼前的这位丑女人就是钟离春了。他听说过“无盐经验”这件事,但没想倒,这钟离春比他想象的还要丑。不过,经过她刚才的一番话之后,他觉得这丑女非常智慧,对当时的国际形势也比较了解,对她刮目相看了,说,幸会幸会。钟离春说,你一定听说过无盐有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了。幸会不敢当。不过,见面就是缘。你说是吧。孟轲点了头。她说你有什么打算?孟轲说,我只能先找个山林隐居一段日子再说了。我去过不少地方,碰到的情况都与在齐王府里差不多。可能时机还不到吧。钟离春说,你的主张与孔老夫子的主张一致,我个人非常欣赏,希望你不要丢掉了。我想总有一天会有伯乐让你这匹千里马飞跑起来的。

    孟轲心已冷了,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伯乐。再说自己是不是千里马连他自己都怀疑起来了。道了谢,离别了钟离春。

    钟离春见孟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便一路小跑着回到家,正赶上妹妹钟离秋穿了新嫁娘的衣裳上花轿。她母亲见她匆匆忙忙跑进去,埋怨道,你都疯哪去了,妹妹出嫁,也不帮忙,要人烧个火,喊你半天,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钟离春说,您不是说过了嘛,今天妹妹出嫁,家里客人多,让我躲到外面去,不要在家里丢人现眼。我这不听您话了吗?跑到街上去喝了大半天的西北风,冻得要死,谁知反被您数落不是!她母亲只得闭嘴。她确实是这么吩咐过。

    妹妹假装哭了一阵。不多久也就停了。大红盖头罩住她的脸面,她的心却狂喜得要跳出来了。她终于要离开农村,走出村姑的行列,去做官太太了。要吃有的吃,要穿有得穿。要多体面有多体面,要多威风有多威风。不像姐姐,丑陋不堪,年过四十,将来不知有没有老公呢!要嫁也得嫁一个比她还丑的男人!否则,谁会要她!

    钟离春见小妹要嫁走了,想起这个小妹是自己抱大的,多少是有感情的,便到花轿旁边想对小妹说几句知心话。谁知一揭开轿帘儿,小妹见是丑姐姐,便忙说,姐,你走吧,等会儿新郎那边的人要来接我了。钟离春说,来接你好啊。小妹说,你快走吧,别把人家给吓着了。钟离春笑了,说,哈,吓着了,他们马上就要以见着我为荣了。那个时候,他们想见我都难!

    钟离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催她,走吧,姐,听,外面锣鼓敲起来了,肯定是那边的迎亲队伍到了。你快走吧。

    钟离春径直朝大门口走去。许多人都去拉她。说你怎么可以到大门口去的呢?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到大门口去的呢?这时,她的母亲吓人兮兮地跑过来,一把拉起她往回走,边走边说,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嫌自己还不够丑啊?你漂亮妹妹成个亲,要你来轧闹猛。我让你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倒好,眨眼工夫又回来了。你明知迎亲的队伍就要到了,还偏偏跑到大门口去出丑,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我们全家人都要脸面呢!你到后面的猪圈里去蹲一阵子,等你妹妹的花轿抬走了,我自然会来叫你的。她被母亲推进了后面的猪圈。母亲临出门时把门反锁上了。

    钟离春确实是累了,靠在猪圈的栏杆上睡了一会儿。觉得冷,便抱了一大抱稻草盖在身子上,好暖和,就甜甜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也穿上了新嫁娘的衣裳,坐上了花轿,可惜嫁的丈夫不是齐宣王,好象是跟吴伦差不多的一个官员。她在梦里千万个不愿着,她想,她怎么能嫁这么差的一个丈夫呢。她原先就想好要嫁齐宣王的嘛。一急,她就哭了。一哭就醒了。发现自己睡在稻草堆里,而且没有嫁给那个梦里的狗屁官员,心里安慰了不少。她知道的,马上就要嫁给齐宣王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人声。有人打开了门。外面漆黑漆黑的。想必已是晚上了。她母亲在叫,丑女丑女,出来吃饭吧。钟离春坐起来,摸着黑到了饭堂间,家人都已吃过饭睡下了。她独自坐在饭桌前吃着饭。问母亲,现在是啥时辰了?她母亲说,你妹妹一出嫁,大家都忙这忙那的,把你给忘了。现在都半夜了,快吃吧,吃了去睡。

    钟离春的肚子确实是饿了,可她吃不下去。放下饭碗,倒了水洗了洗脚,便去自己的房里看孔老夫子的那本书了。灯光亮到天明。第二天早上,母亲起来烧早饭,见她房里的灯光亮着,便骂道:不知节俭的东西,灯油耗了一夜!钟离春说,这点油算什么,您老马上可以过上要多少油就有多少油的好日子了!

    四

    齐宣王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孟轲一走,没人烦他了,好自在,好清静啊!那个晚霜,真是个娇精,妖得他什么事都不想做。前一阵子,有个正直的大臣对他说,大王啊,你应该把那个新来的妃子放一放了,否则,朝中就会出事!他想:得,刚走了一个孟轲,又来了一个烦他的。跟手下人一说,手下人马上把那个大臣弄走了,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更不知是死是活。那个大臣人倒是个好人哪,说一不二的。但愿他不要死掉,给他点钱回乡养老便是了。而其实,他的手下人早就把那个大臣送到阎王爷那里去了。只不过,没告诉他,他也不想过问。一条人命,在他眼里,跟一只蚂蚁是一样的。他的一生踩死了多少蚂蚁啊!

    那天,齐宣王跟往常一样,在渐台设宴饮酒,观看宫女们的歌舞。那个妖精般的晚霜像只小兔子伏在他的怀里,他就搂着她,醒眼迷离地端起一只酒杯,喝一口酒叫一声好,他发现新来的那个叫灯芯的宫女,舞跳得不错。那身段不比晚霜差呢。再说,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处女呢。齐宣王一女抱在怀里,脑子里却动起了另一人女人的主意。正在构想着今晚还是明晚,把这个灯芯给宠幸掉。一想至此,他得意呀。一口将杯里的酒干了。再叫了一声好。晚霜不知道他为啥叫好,还以为她在他怀里的缘故呢。就亲了他一口。他也回复着亲了她一口。那个灯芯跳舞的时候,衣裳穿得单薄又透明,一不小心,把个雪白的肚皮给露了出来,齐宣王自己也承认了,好色。他又叫了声好。那个灯芯人虽小,鬼计倒点的,她见齐宣王抱着晚霜,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她,她就故意把薄衫儿一点点往下褪,露出白雪一般的上半个胸部。齐宣王的叫好声更响了。这时,在他怀里的晚霜转了一下头,发现,大王不断地叫好,不是因为她在他的怀里,而是那个新来的叫灯芯的女人!她呼地一声坐起来,离开了他的怀抱,转身跑走了。齐宣王根本没在意,继续喝着酒叫着好。

    正在这时,有一个执事官进来禀告:大王,门口有一个叫钟离春的女人求见。齐宣王开始时,兴致仍在那个灯芯身上,心不在焉地问,什么钟离春?执事官说,就是无盐的那个丑女人钟离春。齐宣王现在有美女在此,哪还想见什么丑女人!头也不回地说,让她滚!执事官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了,对着齐宣王的耳朵说,大王,那个丑女人说如果您不见她,她就不走。齐宣王说,你让她走,寡人正忙着呢。执事官出去不久又回来了,对齐宣王说,大王,赶不走她。齐宣王问,你问她有什么事吗?执事官红了脸,说,我不好意思说。齐宣王眼睛盯着灯芯说,你说,我在听。执事官说,算了吧,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齐宣王说,寡人让你说你就说,管它可能不可能的!执事官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丑女人说要嫁给大王您。

    什么?齐宣王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无盐的丑女人虽说没有亲眼见过,但“无盐经验”是他派人去调查总结出来的经验,知道这个经验是怎么回事儿。现在好了,这个丑女人跑来说要嫁给他。难道这女人不光奇丑无比,那脑子还有点毛病不成?

    齐宣王听人说谁要见了她,三天饭都吃不下。时间一长就得胃病。他可不想得胃病。宫里的美女一个个多起来,他得有一副好身板才行啊,否则他手一扬,对执事官说你赶快让她走,就说我不在,出巡去了。

    执事官出去又回来说,那丑女说,她知道你在宫里,而且知道你在饮酒享乐。齐宣王一听,说,我在饮酒享乐,干她什么事啊!轰她走。执事官也想轰她走,可一看这丑女人高出自己一个头,身板子又比他硬。相比之下,他倒像个女人,而她看上去是个武夫。那执事官想拦她出去,被她用手一挡,弹出去一丈远的路。钟离春见这执事官跑进跑出的,办不了事,便一把拎了他,像拎着只鸡似地,边走边说,你呀,还得修三世呢,哪像个男人!跑进跑出的,一点小事都办不了。执事官横着身子悬在空中,憋红着脸说,我也没办法呀,里面坐着的不是我儿子,是大王啊!大王?大王又怎么啦?不也是个男人嘛!一个窝囊废!你瞧瞧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了!

    齐宣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灯芯的白胸脯看。突然,噗地一声,面前多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地上跌着执事官。他慌兮兮地盯着他后面的什么东西在看。齐宣王转头一看,啊地叫了一声,差些昏过去。他看到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不知是男是女),正怒目对着他。他站起来,觉得这女人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他得仰着头看她。他哆嗦着问,你你你你,你钟离春露出牙齿笑了一声,说,你别你你你了,告诉你,我就是你的大老婆钟离春!

    齐宣王现在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了,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一个害怕看见这么丑陋的女人的男人!他的裤裆里吓出了尿,湿褡褡的,尿水随即就顺着裤管儿流到了地上,湿了一脸盆底那么大一块地方。执事官爬起来,扶着齐宣王,附在他的耳旁说,大王,您是一国之君哪,怎么怕起这丑女人来啦?齐宣王沉了一沉,想,对呀,我一国之君竟然怕起丑女人来了,便假咳了一声,镇定了一下,问钟离春,你来宫里,有什么事吗?钟离春说,明知故问,你知道我来的目的。齐宣王说,听说你要嫁给我?钟离春说,没错。我正是想嫁给你。齐宣王问,你凭什么要嫁给我?钟离春说,什么也不凭,只想当你的老婆。齐宣王说,什么也不凭,那就难了。你应该知道的,一国之君,后宫佳丽好几千,我的儿女多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你现在再要嫁给我,娶女人我不瞒你说是有兴趣的,问题是,我对你这样的女人不感兴趣。

    钟离春哈哈哈地笑了好长时间,笑得齐宣王头皮发毛。问她,你笑什么?钟离春说,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德有品的人,哪知道一国之君竟跟个普通男人似的,居然只对漂亮女人感兴趣。齐宣王不悦,说,大胆,你敢说我跟个普通男人似的。

    钟离春说,有什么不敢的,你不就是普通男人嘛!人家圣明贤君是见贤思齐,广纳贤才。而你呢?竟容不下一个个贤德之才。却整天沉浸在酒色女色当中,你说,你有什么不普通的?试问天底下哪一个男人不是这样的?你去找一个出来,我服你!

    齐宣王说,你说我好色我承认,男人嘛,不好色不是男人!但你凭什么说我容不下贤德之才?钟离春说,这还用我来说吗?被你赶出宫的孟轲,差一点冻死在无盐街头!宫里那些谏臣呢?一个个的下场有多惨!你总是烦人家,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才是好国君?齐宣王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好国君,但没有仔细想过好国君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便问,你说什么才是好国君呢?钟离春说,好国君就是要耐得住烦,好话坏话都要耐得住听,静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那些话是对的,那些话是错的,权衡再三之后,才得出正确的结论,把这个结论用在治国策略里。

    齐宣王听出来了,这女人丑是丑的,但说的话还有点意思。便问,你有什么特长吗?钟离春说当你的老婆要什么特长呢?齐宣王说,你一定要说。钟离春,说不上特长,只会一点隐术。说着就不见了人影儿。

    齐宣王的孩子气上来了,说,嗨,真不错,丑女人居然会这一套。这是他打小就想学好又没学会的本事呀。老天有眼,居然送来了现成一师傅。他对着大殿高兴地叫着,钟离春,钟离春,你出来,出来教我隐术。钟离春隐在大殿的一个角落,说,我可以答应你,教会你隐术,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齐宣王说,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钟离春说,你能做到,娶我当老婆。齐宣王说,你开什么玩笑。别的什么事都可以答应,这个不行。钟离春说,那就算了。我走了。

    齐宣王急了,哎哎哎,钟离春,你别走啊!有事好商量的嘛,你回来。钟离春的声音远在大门外了。齐宣王问,你家住在哪里,明天我去找你学隐术。钟离春说,你永远都找不到我了,除非

    执事官对齐宣王说,大王你先答应下来吧,娶不娶在于你呀。他一听,对呀,就朝着钟离春说,钟离春,你回来,我答应你。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钟离春马上就回来了,而且在他面前现了真身。看到这个丑女人,齐宣王想呕吐。钟离春说,我还有一个条件。齐宣王说,说,所有的条件一块儿说吧。钟离春说,我没那么多条件,只有一条:你要娶我,我要当正宫娘娘。齐宣王差点晕倒,正宫娘娘,天哪,每次他出巡,都得带正宫娘娘去。如果让丑女人当正宫娘娘,那齐宣王出巡时带着她,那让他的脸往哪搁呀!,岂不被地方官员们笑掉大牙!他不肯答应。说娶你可以,但立你为正宫娘娘,这事儿有点麻烦。钟离春一下子又隐掉了,声音响在了大门外,说,那算了,你另请高明吧。

    齐宣王这么多年来,一心想找个会隐术的师傅,一直没找到,眼前有了一个,岂能随便放走,便说,你回来,钟离春,我答应你。钟离春回来了,现身在他面前。齐宣王也说了一个条件。钟离春说,只要我能做到。齐宣王说,我每次出巡,都会带着正宫娘娘去。那时候,我怕钟离春说,你是怕别人会笑话你对吗?告诉你,傻子,到那个时候,人家不是笑话你,而是羡慕你都来不及了。

    齐宣王为了学隐术,只好先把钟离春的条件都答应了下来。他要她马上教他。钟离春却盯着他看了老半天,然后大喊道:危险啊,危险啊!危险啊!危险啊!一连喊了四遍才停住。齐宣王奇怪,问道:好好地让你教我隐术,你怎么喊了这么多危险啊!何险之有呀!

    钟离春说,你不觉得危险吗?齐宣王摇摇头。

    钟离春说,我来告诉你,危险有四点:第一点,你统治的国家,西边有强秦的危害,南面有楚国为敌。这两个国家如狼似虎,正想吞吃掉你的国家呢,你还高枕无忧。朝中聚集着这么多奸臣,正直的大臣被你赶得差不多没了,弄得民怨沸腾,大家都不来亲附于你。大王你年届四十,还不立成年的太子,根本不怜惜儿子们,成天只知道宠着女人,沉湎玩乐,一旦大王驾崩,那么你这个国家不知要乱到什么地步了;第二点,你设宴歌舞的渐台高达五层,宫里藏着黄金、白银和无数珍宝。而老百姓则生计维艰度日如年;有才有德者隐于山林湖海,而你身边则宠着无数奸臣,这是第三点危险;第四点危险,你终日沉湎女色,对外不对各诸侯建立必要的礼节,对内不治理国家政务。你仔细想一想,我说的四点危险有没有道理?我要不要大喊危险啊危险啊危险啊危险啊,啊?

    这齐宣王成天享乐惯了的,平日里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朝廷之安危。现在,这个丑女人对他的国家存在着的危险与毛病,一条一条像挖臭虫似地挖出来,一点都不留情面,虽说过份了些,但静心一想,不无道理,且每一点都是事实啊!他无地自容,很想挖一个洞钻下去。他一直被钟离春说得低着头。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了,偷偷地看了一眼钟离春,奇怪,这丑女人竟然不那么丑了,看上去好象还有那么一点点温柔。齐宣王心里一动,这个女人!

    钟离春见齐宣王不声不响地闷在那里,以为他听不进她的话,便站起来拍拍衣袖要走人。说,你不想娶我,我还不想嫁你呢!瞧你窝囊成啥样儿!

    齐宣王是谁啊!谁能这样骂他?!要说有,钟离春还是第一个呢!他眼见得钟离春要走人,便马上拉住她的袖子说,你别走。钟离春说,我不走,留在这里干嘛?你这样没用的男人,我不想嫁了,太没劲了。说着又要走人。

    齐宣王拉住她,诚恳地说,听君一席话,有如一顿棒喝。我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不知道存在的危险,而这些危险差些就要毁灭我的国家。如今想起来多么痛心!

    钟离春看着他这个样子,知道他是想学隐术而装出来的,说,好了好了,说说谁不会啊,你要拿出实际行动来。你要针对我刚才说的四点,去改正。

    齐宣王是一心想学会隐术的,所以他只得硬着头皮一改常态,停止了渐台的行乐,遣散女乐,心想:只要我学会隐术,再去把那些女乐招回来。去除了宫中的奢华装饰,远小人亲贤臣。挑选兵马,充实国库。挑选良辰吉日,册立太子,敬奉慈母。一切该做的事都做到了。齐宣王对钟离春说,你看到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你的吩咐做的,你满意了吧。好了,你满意了,你也该兑现你的诺言了吧。钟离春问,什么诺言?齐宣王惊讶了,说,装什么傻?教会我隐术呀。钟离春哦了一声,说,你答应我的条件都做完了吗?齐宣王点头说是啊。钟离春说,你先别点头,我不会教你隐术的。为什么?齐宣王火了,我为了学隐术,辛辛苦苦按着你说的去做,到头来,你要赖账?

    钟离春说,我不会赖账,只是你还没有答应娶我。这是最为主要的条件的。齐宣王差点就忘了要娶她。原本就想懵她的,想时间一长,她就会忘却,谁知这丑女人把这事记得贼牢!他有些泄气了,天哪,娶了这个丑女人,要同她同床共眠,想想都恶心哪,怎么办啊,老天啊,你在给我一师傅的同时,怎么会有这么苛刻的条件的?你干嘛让我娶一个平民百姓都不要的丑女人?我要娶了她,全国人的大牙都会笑脱光了,肯定会说我发疯了。肯定会说我漂亮女人玩厌了,找个丑女人来刺激刺激。他哪想找这么一个丑女人来刺激啊,做梦都没有想过啊!

    眼看着马上要学会的隐术因了娶不娶钟离春而耽搁着。齐宣王这些天真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做什么都没有心思。执事官给他出主意,说你先娶了钟离春再说嘛。齐宣王说我怕同她睡觉。晚上起来小解,糊里糊涂地看到她,不被吓出魂儿的?夜夜都会做恶梦的。执事官说,娶了她,你不到她房里,难道她会来拉你不成?世上哪有这等不知耻的女人?

    齐宣王想想也对,先娶了她再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嘛。但有一点要跟钟离春商量的,就是娶她时不能张扬,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商量,钟离春不答应,说她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成了亲,别人不会骂她的不好,只会骂你齐宣王的不好。

    齐宣王问,怎会骂我的不好呢?钟离春说,你想啊,你乃一国之君,娶了丑女人钟离春做老婆已是奇事,如果你还偷偷摸摸的,那就更奇了。这齐宣王怎么回事呀?为什么样要娶这么丑陋的一个女人?而且要娶得这么见不得人的?那他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你愿意自己被人骂成这样吗?齐宣王自然不想这样,他反问钟离春,那你说该怎么娶你呢?

    钟离春说,非常简单,你就按照你娶正宫娘娘的规格来做就是了。齐宣王跳起来,说,这怎么可能啊?不要说你,就是齐宣王发现钟离春转身走了,忙追上去说,钟离春,你别忙着走呀,这不跟你商量着嘛,有话好好说,动不动就走人,你比那些美人还难侍候呢。

    钟离春说,我忙得很,没工夫跟你闲耗着,你要娶美人就去娶吧,我没意见。老实说,要我嫁你这样无用的东西,我还得重新考虑呢。你先想好了再说吧。我走了,如果你真的想娶我,明天我自然会来的,用不着你来找。你是知道的,我会隐术。你做些什么勾当,我都会知道的。说完了就隐去不见了。

    齐宣王朝着空中大喊了几声钟离春钟离春,没有了回音。心想,等明天再跟她说吧。

    第二天,齐宣王啥事也不做,一直在等钟离春来。晚霜来找了他好几次,都没得着他的好脸色,她想了个办法,去把那个灯芯叫来,想博得他的龙颜一悦,谁知也被他骂了回去。

    整个宫内的人,都知道齐宣王陷在了娶不娶丑女人的矛盾当中。齐宣王的母亲坚决反对儿子娶这么丑陋的女人进宫,不要说正宫娘娘,就是一般的宫女她都不想要。真要跟儿子生出个一儿半女来,那模样如跟了娘,那宫中岂不又多出一怪物?想想都怕。她不断地反对儿子,弄得齐宣王非常头痛。他也不想娶这么个丑女人呀,可他真的很想学会隐术啊!他似乎一辈子都在找会隐术的师傅,一直没有找到,现在有了,又是这么个丑女人,还要不知羞耻地嫁给他。真是弄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第二天,一直到傍晚,钟离春都没有出现。齐宣王想:钟离春会不会见他这般犹犹豫豫地,反而对他失去兴趣了呢?要是这样,岂非到嘴的肥肉又飞掉了?他还在等,不管怎么样,不管条件如何苛刻,他都要把这个堡垒给攻下来。他不能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学隐术的机会!不能!绝对不能!

    一连过了三天,钟离春都没有来。齐宣王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他觉得钟离春不会来了。他没有诚意,他不想娶她,她伤心了,死心了,不来了。这会儿,只要钟离春能来,齐宣王一口答应她,按照正宫娘娘的规格娶她,毫无二话。正在这时,钟离春来了,露出难看的牙齿对着他笑着,问,你想好了吗?齐宣王一把拉住她,说,想好了想好了,你可别再跑了,啊?我什么都答应你。答应你!钟离春说,,好,成亲那天,你要亲自来我家迎接我,记住,要满面春风地来迎接,否则齐宣王忙说,我听你的,我一定会满面春风地来迎接你。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报纸,但齐宣王要娶丑女人钟离春的消息还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似地飞遍了全国各个角落。见过钟离春的人连着好几天都没想明白,这齐宣王到底是哪根筋搭牢了?居然要娶丑女人作正宫娘娘!没有见过钟离春的人都说钟离春也许是个超级大美人吧,人家妒忌她,故意把她说成个丑八怪,这种事儿不是没有。以前在楚国就出现过。本来这美人是要献给楚王当妃子的,因她得罪了朝中一个什么官,便把她说成丑八怪,结果,楚王没有娶她。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楚王得知这位大美人本来是属于他的,可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他那个悔啊!现如今,大家都说钟离春丑,兴许也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了吧,故意说成那样。否则齐宣王昏了头也不会娶她的。

    最难以置信的是无盐一地的老百姓,包括钟离春的父母姐妹及村里人。谁不知道钟离春丑啊,村里有不少光棍,宁愿打一辈子光榻也不愿娶她为妻。现在倒好了,这个丑女人真的要嫁给全国最好最好的丈夫了。她曾经说过,她不是嫁不出去,而是要嫁给全国最好最好的丈夫。当时以为她是闹着玩的,谁知闹成真事儿了。

    大喜的日子定在春花开满枝头的一天。钟离春穿着凤冠霞帔坐在床沿上等着迎亲的队伍来迎接她。她不像别的女人出嫁,要假装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她不哭,笑,露出难看的牙齿笑个不停。人家问她为啥不哭?她说嫁了这么好的丈夫还哭啥呢?高兴都来不及。说完又笑着。她的父母做八辈子的梦都想不到这个丑女儿还会有这么一天!她居然有当正宫娘娘的命!要早知道啊,他们平时也该待她好一点呀。心里一阵子后悔一阵子欢喜。家里面来的客人比钟离秋嫁人的时候要多得多。好多人都来看热闹的。他们想看一看,钟离春嫁的丈夫是不是真是当今的国君齐宣王。尽管他们也没见过齐宣王,不过,国君娶亲的场面总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大门外响起了锣鼓声。迎亲的队伍来了。村里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迎亲的队伍进不来。众人一看,迎亲的队伍见首不见尾,好长好长噢!那气派,非国君岂能做到!大家终于相信了,丑女嫁的丈夫真的是齐宣王。终于,齐宣王下了豪华的辇车了。穿着黄色的龙袍,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了,那步子迈得好气派好威风啊!齐宣王的模样英俊帅气,在大家眼里,一定是宋玉转世了。

    钟离春的父母见此场面,禁不住高兴地哭了起来。钟离春自己却春风满面地下得楼来,主动地拉起齐宣王的手,说,老公,你来接我了?齐宣王笑着说,是的,我来接你了,咱们回家吧。把众人羡慕得半死!尤其是那些妙龄女孩,看到齐宣王年轻帅气,又见他款款深情地牵着钟离春的手,并把她亲自扶上辇车,他自己也坐了进去。这可不是一般的花轿噢。这是老百姓从未看到过的辇车!

    大家看着辇车缓缓地驶出了人们的视线,这才像从梦中醒来一般,说天哪,这是真的吗?掐一下自己的手臂肉,痛呢,是真的了。女孩子们都哭出了声。最伤心的是钟离秋。她原本以为姐姐会嫁不出去,即使要嫁,也得嫁一个比她差得远的男人。谁知她却嫁给了齐宣王。她的姐夫如此英俊帅气,比吴伦不知要好多少倍。她伤心啊。恨自己嫁得太早,如果迟一点,那么齐宣王看中的肯定不是她姐姐,而是她了。为这事,她偷偷地哭了三天。

    五

    钟离春嫁到齐王府,果真成了正宫娘娘。

    按规矩,每天早晨都得去向齐宣王的母亲请安。钟离春懂得长幼有序的道理,便同齐宣王一道到太后寝宫去请安。太后原本对钟离春便反对的,对她的丑陋也早有准备,可一旦亲眼看到她了,居然吓得“啊”地一声,倒地没了气。宫女掐她仁中,才把她的幽魂唤回来,尽管人是醒过来了,却病得卧了床榻。从此,她就不要钟离春过去请安了。说钟离春一去请安,她反倒不安了。

    钟离春想,也罢,既然人家见她吓成这样,不如不去请安,两相安耽。

    真是不入侯门不知道,一入了侯门,钟离春才知道齐宣王这个国君有多窝囊!以前若没有孙膑与田忌,那几仗根本打不赢的。现在,那帮子奸佞小人把孙膑与田忌气跑了,朝中剩一些奸诈无用的草包。齐宣王案牍上的奏折堆积如山,根本没心思去看。钟离春帮着批阅了,该办的事也帮他给办了。另外,朝中的奸佞小人也都进行了疏理,流放在山野的忠臣们一个个都去接回来。钟离春派人四处去打听孟轲的下落,毫无结果。如果让孟轲来继续他的“王道”政治,那么,无疑会成为她的左膀右臂的。

    那段日子,楚国前来叫了好几次板。齐宣王头痛死了,不知道派谁去打这个仗。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出好办法。他坐在花园里喝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的,一连醉了三五天。等他醒来的时候,朝中已报军队得胜回营了。他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钟离春暗地里请回了孙膑与田忌两人,让他们率领大军前去迎战,结果大获全胜。

    从此以后,钟离春成了齐宣王的得力帮手,不,齐宣王现在是完全靠她了,朝中大事没有不请她过目的,只要她点头,便没有办不成的事!齐宣王奇怪,这丑女人奇丑无比,脑袋瓜儿倒好使得很,什么事儿都难不倒她。

    钟离春刚进齐王府时,朝中上下大小没人对她正眼看的,虽则说她是正宫娘娘,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娘娘,转个身儿便“呸”一声,伸一下舌头,以示恶心。那个太后更是一提钟离春三字儿,便头晕,速速地去靠在床头,怕一个不小心昏在地上。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发现这丑女人非同一般,除了她那张脸无可恭维之外,其他的事没有一件办得不漂亮的。你说这治国,她把国家弄得整整齐齐的,比以前不知要好多少倍;你说这打仗,她自己倒是没有上战场,可她派的人好啊,一点一个准儿。几次赴敌营,没有空手回的;你说这治家吧,钟离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知道自己丑,知道齐宣王不喜欢跟她在一张床上睡觉,她就劝他到别的女人房里去睡,绝不会像别的妃子那样满腹都是醋水儿,万一齐宣王不到她房里睡,便怨言四起,在女人之间搬弄是非,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的。钟离春从没有对齐宣王有过这方面的要求。自她嫁入齐王府以来,大家都知道,齐宣王从没在她房里过过一夜。

    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钟离春是装装样子的,故意要摆一摆正宫娘娘的气度。你们瞧啊,我钟离春多大量啊。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出来了,这钟离春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绝非一般小女人所能比拟。这一点,连太后都看出来了,当初,她最怕自己的儿子要同这个丑女人睡觉了,想想都替儿子恶心。闭起眼睛也恶心。现在看来,这个女人倒是帮了他们家的大忙了。太后眼瞅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齐宣王越来越不像样了,越来越不守规矩了,成天跟那些宫女喝酒唱歌跳舞睡觉,根本没心思治国安邦,家国都快要被他败掉了。她心里急呀,可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老太婆说他几句,他当面是听的,你说什么,他都听。一转身,谁知他去做什么了!她明白,齐宣王需要一个人来管束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来调理他,可这个人到哪儿去找啊!她看着那帮忠臣都被儿子手下的佞人变着法子赶走了,她又劝不住,朝中的奸诈之徒一天天多起来,她就害怕他们这个家迟早会毁在她儿子手里!自从钟离春嫁入齐王府后,气象为之一新,家像个家,国像个国,军队像支军队,朝中的臣子像臣子,一切都走上了正路。太后眼里看着高兴哪!面貌丑陋是爹娘给的,没办法改换;可人的智慧是后天努力的,钟离春这闺女勤奋哪!每当她问身边的宫女,最近钟离春在做些什么?她们要么说她在读书,要么说他在批阅奏章,要么说她在蒸煮人参燕窝给太后吃。总之,她所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不好的。所以,太后经常主动来看钟离春,闺女长闺女短的,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并不难看,相反,仔细看,倒蛮耐看的呢。她反而觉得儿子至今都未同她睡觉,真是太亏待她了。她不容易啊,都是女人嘛。

    齐王宣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他最担心的事就是钟离春强迫他同她睡觉。那天把她迎接到齐王府的路上就开始担心了,担心晚上的洞房花烛夜如何度过。如果钟离春以要他陪她睡觉作为要挟(否则不教他隐术),那么他死定了。奇怪的是,洞房花烛之夜,身边的人都走光了,新房内只剩下他与钟离春。他的腿有些哆嗦,他解衣扣的手也哆嗦。额上的汗沁出来,跟在大热天似的。

    钟离春坐在床上,头上披着的红盖巾尚未等他去挑,便自己拿下了,说你去睡吧,时候不早了。齐宣王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钟离春说你去睡吧,时候不早了。齐宣王睁大眼睛,不相信似地问了一遍,你是说让我去别的地方睡?是的,钟离春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正担心着如何度过这洞房花烛夜呢。你怎么会知道?齐宣王问。钟离春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肚里的几根肠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齐宣王一想也对,人家连隐术都会,还有什么事不知道的呢。不过,他真的很高兴,她能放他一马。他说,那我去了,你也早点睡吧。边说边飞也似地溜了出去,他怕钟离春万一后悔,又喊他回来,岂不惨了!

    这一夜,他在晚霜的房里过。晚霜说,你被那个女鬼吓死了吧?他说没有吓死,她还是蛮好的,放我出来。晚霜冷笑了一下,说,好?她这是奸刁,放你一尺,收你两丈。不会吧,她可能知道自己丑,只好识相一点了。晚霜又哼了一下,说,你还是蛮帮她的嘛。

    齐宣王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在嘀咕,钟离春放他一次,总不会每晚都放他吧?所以,每一个晚上对他来说,都有一个怕字悬在头顶,可奇怪的是,每个晚上,钟离春都让他到别的女人房里去过。后来干脆跟他讲,你以后不用到我房里来的,还跟以前一样,想跟谁睡就跟谁睡,不要顾及我的脸面。说这么话时,齐宣王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无奈或者说是平常女人的那种酸溜溜的味道,可他怎么看,都没有看出她有一丝半毫的虚假成份。而且每天她见了他,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好象她嫁到齐王府,不是来做正宫娘娘,而是来处理朝中大事的,跟朝中重臣没什么两样。他怕她突然有一天会对他注意起来,譬如朝中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她会在他身上打注意,心血来潮地要他陪她睡一个晚上什么的,他害怕着,可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他提出让她教他隐术,她就耐心地教他,尽管隐术这种东西很难学,至今他都没有学会,但她还是耐心地教他了,没有食言。他原以为学隐术很简单的,没想到这么难,他自己都打退堂鼓了。这么难的东西,钟离春是怎么学会的呢?他越来越觉得钟离春的智慧过人,没有她学不会的东西。说心里话,单从这一点上看,他是有些羡慕她了。如果他有她的一半智慧,也就心满意足了。

    转眼过了一年。钟离春国母的美好形象已深入人心。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他们都知道这个好日子是钟离春带给他们的。老百姓不认别的,只认是谁带给他们富足的生活。只要这个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那么这个人就是最丑也是美的。

    那段长长的时间里,齐国多了一个时尚,那就是以丑女为贵。那些地方官员们都知道齐宣王娶了钟离春当正宫娘娘,便纷纷仿效,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否则,齐宣王哪天带着他的正宫娘娘钟离春出巡,他们家若无丑老婆出来相见,岂不丢人!于是,到处物色丑女,娶来当老婆,把原配废掉,扶丑女为正室。这股风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十六传遍了全国各地。各地的地方官员均以娶不到丑老婆为耻。

    那些日子,钟离秋的丈夫吴伦急坏了,眼看着他的同僚们都如愿以偿地娶到了丑女人并扶为正室。可他找遍了他所管辖的范围,也没找到一个像样的丑女人。万一齐宣王下来考察,发现他身边没有一个丑老婆,定被误以为是在忤逆他。如果真被他这样认为了,那他这顶乌纱帽就保不住了。保不住乌纱帽,那他这辈子就完了!情急之下,他动员钟离秋帮他去找丑女人。钟离秋已经气得半死了,那些天,这狗吴伦成天找着丑女人,找不到丑女人,回到家里就骂她:瞧你这副美样儿我就恨!恨不得剐你两刀,恨不得挖了你的眼睛珠子,恨不得砍瘸你的腿,恨不得打断你的手,恨不得总之,他恨不得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吴伦逼着钟离秋去找丑女人,否则就休了她。要真休了她,那她还活人什么劲啊!她只得忍气吞声地去找丑女人。那阵子,丑女人犹如竹山里的冬笋,已被人挖得差不多了。她见到的女人都是些垂头丧气的美女。她知道,这些美女跟她一样,在家里受着气呢。谁让她的爹娘把她生得这么好看,谁让她长得不像钟离春那么丑?活该!

    钟离秋找了一整天,没有找到丑女人,回到家,吴伦抡棒就打她。说,你是成心不让我活了,你是成心不让我当官了,你是成心钟离秋用手遮住头,突然想起一个丑女人来了,大声叫喊道:别打了,有丑女人了!吴伦停止,忙问在哪儿?钟离秋说,你知不知道无盐的财神庙?吴伦说知道呀,我常去拜财神的。钟离秋说,那你见没见过管财神庙的那个丑女人?吴伦想了半天,说好象有一个,但那女人是个老太婆呀!钟离秋生气了,说,都什么时候了,娶个丑女人还挑三拣四的?吴伦说那丑老太婆比我娘年纪还大,你让我怎么娶她呀!钟离秋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吴伦呀吴伦,难不成你还真想娶个丑女人来睡觉?你们男人那点花心我还不知道?不就是装给我姐夫看吗?随便弄个丑女人得了,管她年纪大年纪小的。吴伦还在犹豫着。说,再找找看吧。

    没过几天,那齐宣王还真带着钟离春出巡来到了无盐。钟离春携着夫君回老家拜访了父母亲戚,然后就同齐宣王住在高级客栈里,当然是分房睡的。地方官员们知道齐宣王来了,哪有不来拜见的道理?一个个迫不急待地带着新娶的丑老婆来见齐宣王与钟离春。

    齐宣王纳闷极了,这无盐一地出产丑女啊?怎么他的下属一个个娶的老婆都这么不美呢?当初,他派人来无盐调查“无盐经验”的时候,没人说无盐出产这么多丑女呀?只说了钟离春一个。现在看来,当初的报告有误。他想也是,这么人得胃病,怎么会只是看了一个丑女所致呢,这不科学。现今想来颇有道理,原来是看了这么多丑女人才产生恶心厌食而导致胃病,以致省下了不少粮食,使得无盐一地成了纳税与上缴公粮的标兵。

    其实,地方官员们的老婆最丑,也丑不过钟离春的,他们让这些丑女人都化了妆,就是拼命地往丑里打扮,把美的部分掩盖起来,将丑的部分夸张一些,这样看上去的效果,就跟钟离春不相上下了。有的甚至看起来比钟离春还吓人。

    钟离春见了这个阵势,一点都不惊讶。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自古以来,上有所好,那做下的,岂有不从的道理。只是让无盐这些官员们委屈了。放着家里美貌的老婆不去宠爱,却相争模仿齐宣王,娶一个丑女人到家里,并一个个扶了正室。我钟离春长得丑,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眼下倒好,一个个争着娶丑老婆,而且装扮得比自己还丑。她想笑,却笑不出来。人性里面有些卑劣的东西不是靠笑就能笑过去的。

    无盐的地方官员差不多都拜见过齐宣王与钟离春了,只有吴伦一人还没来。他急呀,谁知道齐宣王这么快就来了。他的丑老婆还没娶到家呢。这可怎么办呀!没办法,只好听钟离秋的,把那财神庙里的丑老太婆娶过来。那老太婆死活不肯,说,作孽呀作孽呀,我都老过你娘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还要娶我为妻,作孽啊!一路哭过来的,哭到吴伦的家里,钟离秋让她穿红披绿的,那张老树皮一般的脸用半斤白粉给涂上,嘴唇皮涂上了凤仙花,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老妖婆!再怎么扑粉,也看得出来,这丑女人没有七十岁,也总该有六十八了。

    吴伦带着丑老太婆来拜见齐宣王与钟离春。这别人官员齐宣王不清楚,可这吴伦与他是连襟哪,尽管没有见过面,但钟离春说起过他,说他是她的妹夫。可眼前这吴伦的老婆可不像钟离春的妹妹钟离秋呀?最怎么丑,年纪总是在的,不至于老到一把皱脸皮吧?也许这老太太是他的娘?如此一想,便觉对头了。

    吴伦拉着丑老太婆齐齐地跪在地上朝他们磕头。齐宣王说,免礼,平身。他们就起来了。站在齐宣王面前,吴伦说不圆半句话。齐宣王说,吴伦,这是你的娘吧?

    吴伦啪地跪下,赶紧说,不不不不是,她是我的我我我的的老婆。

    齐宣王转头看了一眼钟离春,说,吴伦的老婆不是你妹妹吗?怎么

    钟离春张嘴笑了起来,对吴伦说,吴伦,我是眼看着你把我妹妹娶走的,怎么才过一年,我的妹妹就变成这样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看,她也肯定认不出我这个姐姐了。

    吴伦朝钟离春拜着,求饶似地说,大姐,啊不,娘娘,您听我说,她确实是我的老婆啊。不信您

    齐宣王可不管这丑老太婆是不是他的老婆,他根本没兴趣。这一整天下来,地方官员齐刷刷过来给他请安,后面都带来这么一个丑女人,他都看得恶心死了,再也没有兴致多瞧一眼吴伦身边的丑老太婆了。倦意浓浓地说,吴伦,回去吧,寡人累了,要休息了。

    吴伦哎地一声,连滚带爬地拉着丑老太婆出了门。

    齐宣王回到房里,觉得身架子都要散掉了,便往床上一倒,脑子里浮着灯芯与晚霜娇美的面容。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男人了,齐王府里养着这么多漂亮女人,他想宠幸哪个就宠幸哪个,不像无盐这地方的男人,没艳福,一个个娶到的老婆如此丑陋,他看着都要呕出来了。但他也觉得奇怪,以前他到无盐来,没见什么官员带家眷前来拜见呀?这次是怎么啦?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索性就不想了,只想宫里的美人,一个个想过来,又想过去的,没有一个不美的。可惜这次出巡没有带一个美人出来,只能带正宫娘娘出来,而他的正宫娘娘,他实在是不想碰她一指头。她也没想着要他去碰一指头。可能丑女人特别吧,有男人没男人一个样!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儿!

    那天,齐宣王与钟离春到了无盐邻近的一个地方,很远地就听到一个婴孩凄厉的哭声,这哭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杀她一般。齐宣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哭成这样,去瞧瞧。走进门一看,只见一个农夫拿着一把尖刀,往一个女婴的脸上一刀一刀地割着,鲜红的血顺着女婴小小的脸流下来,流红了一大块地面。

    齐宣王吼道:住手!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哪!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你们就要把她杀死啊?

    那人男人说,您是外乡人吧?齐宣王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那男人说,难怪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现在都以丑女为荣,如果一个女人不丑,那她就没有前途。如果她丑得跟正宫娘娘钟离春一样,那么她就能过上好日子,也不会一辈子跟着我们爹娘受苦了。我看这孩子是个美人胚子,像她娘一个样儿,所以我就用刀划她几刀,这样的话,长大以后就很丑了,她的前途就无可限量了。说不定往后也能做个正宫娘娘呢,就是做不成正宫娘娘,做个官太太也是好的。我们全家就指望着她了。你看我那些个儿子,一个个长得跟宋玉似的,有啥用啊!还不是一辈子扛锄头的命!

    齐宣王听起来不可思议,他都气得发抖了,说,简直毫无人性!

    那男人说,你不要生气,我们这里,家里有女孩儿的,都想尽办法把她破了相,指望日后有个发达的日子。不信,你到村里转一圈,看看哪家的女孩儿有块好肉的?

    齐宣王与钟离春在村里转了一大圈,发现的情况的确同那个男人讲的一样。没有一个女孩子长有一副好脸蛋的,即使有,也被他们的爹娘破坏了,看上去一个个稀奇古怪的。

    那些天,钟离春成了偶像明星了,所到之处,都有成群结队的人朝她跪拜。好多人为了见她一面,足足等了好几天。许多人不惜代价,托人要求见她一面。尤其是钟离春老家一带,以前那些患胃病的人见了她呕吐,现在见了她以后,食欲大增,胃病不知不觉就好了。相反,那些原先没有胃病的人,见了美女就恶心,吃不下饭,食量一天天减少下去。也想着要见上一见钟离春,可人家毕竟是正宫娘娘呀,哪能说见就见的?只好由着胃病一天天严重起来。如此一来,无盐一地的“无盐经验”还是有效的,胃病的患者好了,没胃病的却患了胃病,风水轮流转呀。不管怎么转,现在的钟离春都是一剂医治胃病的好药!

    齐宣王这才明白,那些地方官员为什么一个个都带着丑老婆来见他,原来是在效仿他啊!他娶钟离春属于无奈,可他们何苦要这样子呢?这不害惨了那些小女孩儿?一个个国色天香的,反倒把她们全弄坏,世上哪有这等奇事!不行,他得下令禁止这种愚蠢的行为。三令五申,但效果不理想。那些地方官员鬼着呢,只要你齐宣王还娶钟离春当正宫娘娘,你现在就是下一万道圣旨也没用,谁敢大着胆子娶美女当老婆啊!除非他不要命了!楚王喜欢小腰肢的女人,谁也不敢吃胖!就是死,也要饿出一个小腰腰来!

    齐宣王见效果不好,便要钟离春出主意,说,钟离春,只要你出主意,没什么事办不成的。钟离春说,现在不是时候,不过,总有一天,这种现象会消失的。齐宣王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钟离春肯定地说,真的!

    六

    齐宣王接连立了几位太子,没一位像样的。既无能,又无德,一个个望之不似人君,一副吊儿郎当公子哥儿的样子,整天在美貌女人当中轧来轧去,根本不思治国之道。

    太后看在眼里,急呀!再这样下去,谁来接挑齐宣王的担子呢?她儿子齐宣王倒是给她挣了不少脸面的,像农民播种蚕豆,一种一个芽儿,接二连三地让许多女人生下了儿子,一个个模样蛮好,看上去气宇轩昂,堂堂正正的,等一立了太子,全都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做什么事,成不了什么事,让人看着都窝气!

    太后思量来思量去,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要钟离春生几个儿子,像她这么聪明智慧的女人,生出来的儿子保准是鸭子赶兔子——刮刮叫!主意一定,就让人把儿子也就是齐宣王叫到她跟前来。齐宣王正在跟灯芯在亲热呢,不知母后有啥急事,非得让他马上过去。太后见儿子进来了,说,你坐下来,我跟你商量一件大事。齐宣王坐下来,眼睛看着母后,问,什么大事?太后挪了挪屁股,坐得端端正正,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说,你也知道,那几个太子都不是料儿,我想齐宣王说,太子还小呢,等他们长大了就懂事了。太后说,都成人了,还小?我看是他们不中用!齐宣王说,那依母后的意思?太后笑了起来,说,其实啊,也没什么,我是想啊,钟离春进宫多时了,做着个虚虚假假的正宫娘娘也不是回事儿,你总得让她也做回女人吧。齐宣王一听,头大了,说母后,您不会让我跟她去睡觉生孩子吧?太后说,我正有此意!你想啊,这钟离春是个什么人哪!聪明,智慧,贤德,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会差吗?齐宣王说,母后,您以前不是怕她生出个丑八怪来吗?怎么现在太后站了起来,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我对她不了解,总以为像她这么丑的女人是无才无德的,谁知她是个大贤大德之人。就是她生出个丑八怪,也必定会像她这样智慧超群!德望过人!我们的社稷需要贤德之君,而不是美貌男子,你懂吗?再说了,她生出来的儿子也未必就是丑八怪。

    齐宣王吓坏了,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呀!原来是怕钟离春这里过不了关。现在钟离春那儿风平浪静,母后这里却掀起风浪来了!这叫他如何是好!说实话,经过那么多日子的相处,他已经离不开钟离春了,大事小事都无法离开她。有她在,他就踏实。万一她出去几天,他就六神无主。他是怕万一在她出去期间,宫里发生什么大事,而他又处理不好。严格地说,钟离春已经成了他的保镖,他的宰相,他的秘书,他的佣人,他的一把带扶手的靠椅。总之,除了睡觉,别的什么事都少不了她。长时间下来,他看她已经顺眼了,不像初次见面时那么刺眼,但让他跟她睡觉,仍然觉得很恐怖。他无法想象,晚上在一个被窝里抱着她睡觉是个什么感觉。他也知道,母后的命令不可违。母后说过的话,他不做是不可能的。

    晚霜知道太后要齐宣王去同钟离春生孩子,所以齐宣王一踏进她的房门,便说:唷,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房里来啊?太后不是让你去钟离春那儿生许多智勇双全的太子吗?齐宣王知道她在讽刺他,好烦,说,别烦我了。晚霜说,我哪敢烦你啊,我是为你好啊,为了江山社稷与百姓着想,你也得听母后一句话呀!你可别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殷切期望哪!

    齐宣王听着烦死了,便转身到了灯芯的房间。灯芯惊讶地说,呀,你怎么会到我房里来的?齐宣王说,我怎么不能来你房里?灯芯说,你不是去跟钟离春生太子了吗?你得一心一意地跟她生许多贤德兼备的好太子,可不能让太后失望啊!我们大家都靠你跟钟离春了,啊?还有,江山社稷和老百姓也在看着你们俩哪!齐宣王知道灯芯也在笑话他,气得摔门而出。在宫里走来走去的,走了多时,也去过别的几位妃子的房里,所遇到的遭遇相差不多。最后,他来到了钟离春的房里。钟离春在读老子的道德经,案桌旁还放着不少先辈前贤的书策。齐宣王垂头丧气地坐在她的面前。钟离春笑了,说,怎么了?这么没精打彩的?怎么不去晚霜灯芯她们那儿睡觉?深更半夜到我房里来,有事儿商量吗?

    齐宣王说,没事商量。钟离春说,没事商量跑来做什么?你还是早些去睡吧,我要读书了。齐宣王说,你赶我走?钟离春说,岂敢,我是怕你到了晚上见着我给吓着了。你那么可怕吗?齐宣王问。钟离春说,我有那么不可怕吗?齐宣王说,现在举国上下,谁都想亲眼目睹一回国母你哪!谁还敢怕你呀,爱你都来不及!钟离春笑了笑说,你这话倒是不假的,不过,举国上下的百姓是爱我,都以见我一面为荣,可有一个人不愿见我。齐宣王问,谁呀?钟离春说,还用问吗?是你!齐宣王争辩道,我没有啊!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嘛!要是怕你,我干嘛到你房里来。钟离春说,那我问你,你今晚怎么会到我房里来的?我我我我那个什么齐宣王结巴着说不圆话了。

    钟离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你那几根肚肠我还不知道。你放心,太后让你跟我生儿子,不用说你,就是我都不同意。你不喜欢跟我睡,你以为我就喜欢跟你睡吗?这下轮到齐宣王惊讶了,钟离春都不喜欢跟他睡?没搞错吧?齐宣王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跟我睡?钟离春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睡呢?齐宣王说因为你是我的正宫娘娘啊!钟离春哈哈大笑起来,说,奇怪,天底下有我这样的正宫娘娘吗?嫁入侯门多时,大王居然一次都没来睡过她,哈哈哈哈哈哈!齐宣王说,那是你同意的嘛!你根本就没有反对过。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为什么不反对?钟离春问他。他说我不知道。钟离春说,是的,你是不知道的。齐宣王忙说,钟离春,你快告诉我吧,为什么?

    钟离春笑着说,时候不早了,你好去睡了。我也要睡了。说着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做出副送客的样子,说,请吧!大王!

    齐宣王只得出得门来,站在门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钟离春为什么不喜欢跟他睡觉。他倒不是喜欢她来跟自己睡觉,而是她这么说伤了他的自尊。他是一国之君哪,哪个女人不想跟睡觉啊,可钟离春居然对他很不屑的样子,这对他可是头一回,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那些天,齐宣王每天被母后叫去问话,问他有没有去钟离春房里睡?齐宣王硬着头皮说去她房里了,可她不让我上床啊?太后奇怪了,问,有这等事吗?她不让你上床还是他不肯上她的床?齐宣王想了想说,我也不想上,她也不愿意。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她不愿意?齐宣王说是啊,她不愿意。为什么?太后问。齐宣王说我自己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她都不愿意跟我睡觉!我不嫌她已经看得起她了,她竟然反过来瞧不起我!哼!这丑女人也太张狂了吧?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母后,您想想,我是一国之君,哪个女人敢不把我放在眼里,就连母后您都很疼我的,是不是?太后说是啊,这钟离春到底是犯了什么糊涂啊!过一会儿我过去问问她是个什么意思。齐宣王想想也好,母后出面他也不至于太尴尬。

    太后后面跟了一长串宫女,浩浩荡荡地来到钟离春房里。钟离春不在,她的侍女说她在厨房给太后蒸人参燕窝。太后说这种事应该由你们这些人去做,怎么能让娘娘去做呢!侍女说,娘娘说,她要亲自为您煮人参燕窝,她说孝敬长辈是晚辈应尽的义务与美德。太后说,照你这么说,每次给我送来的人参燕窝都是娘娘亲手蒸的?侍女说是的,娘娘不让我们告诉别人。太后说,真难为钟离春这孩子了,记得她刚进宫时,亲自给我送过她蒸的人参燕窝,我以为她是想跟我套近乎,想取得我的谅解或早日接纳她,谁知她

    正说着呢,钟离春端着人参燕窝进来了。见屋子里坐满了人,太后也在,便亲热地叫了声:母后,您来了。正好,您把这盏人参燕窝趁热吃了吧。太后接过人参燕窝,感动地说,孩子,难为你了。太后把人参燕窝吃完,吩咐宫女们下去。房里只剩下她与钟离春两人了,她说,孩子,这些个晚上,我那笨儿子到你房里来了吗?

    钟离春知道太后的来意了,便笑着说,啊,他来了,来过好几晚了。太后说,那他在你房里留宿了吗?钟离春说,他是想留的,我没答应。太后问,你为什么不答应他留下来呀!钟离春说,母后,您是知道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底下哪个男人不爱美人呀!又有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同我睡在一张床上?大王他到我房里,是因为有您的旨意,他不得不来。可他实际上是不愿意的。我不能让别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再说,我自己也不想跟他睡。更别说跟他生什么儿子了。太后问,这是为什么呀?我儿子就那么不讨你喜欢吗?钟离春笑了,说,哪能啊。母后,您来了好一会儿了,一定累了,我送您回去,好吗?太后只得站起来,临出门时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也不喜欢同他睡呢?钟离春说,母后,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的?真的不为什么。

    钟离春进齐王府整整三年了,三年下来,齐国成了春秋诸国中的佼佼者,齐宣王成为春秋五霸中的霸主之一,齐国不断地有弱小的诸侯国国王前来拜见进贡。他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威严地俯视着下面跪着的别国君主朝他齐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那种感觉真是太过瘾了!以前他没有过过这种瘾,现在时不时地都会有这种机会,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神,受人朝拜的神!齐宣王当然知道他能当上五霸之一,都是跟钟离春分不开的,如果没有他,他那芨芨可危的齐国说不定早就被别国吞并了。

    但令他苦恼的是,这三年来,钟离春始终没有答应他去她房里睡觉。每次他去,她都会客客气气地招待,然后看看时候不早,又把他客客气气地送走。那些日子,钟离春稍微轻闲了一些,多半时间她都在自己房里抚琴。她有一把好琴,是她自己亲自去物色来的。有一次他与她出巡,在一个集市上,有人出售这把琴,钟离春买了这把琴。据她说,这把琴是师旷大师的遗物,不知怎么流落到了街头。为了好好保存这把琴,她特地请名师制作了一副琴匣。这把琴放在琴匣里,增之一分则显宽,减之一分则觉窄,非常地匹配。钟离春每次抚好琴,就用布帛轻轻地擦拭这把琴,那份细腻与温柔,是齐宣王从未看到过的。她在擦拭琴的时候,那感觉如同在按摩一个心爱的人。好几次,齐宣王进她房里,她都在拭琴,这么粗陋的丑女人居然也会有那一低头时的温柔。齐宣王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钟离春不断地拒绝齐宣王,以至于这么长时间都没能与钟离春生下一儿半女,这使他在众妃子面前很抬不起头。她们经常会笑话他,说,瞧,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连如此丑陋的女人都不要跟你睡!可以想象你是个多么糟糕的男人!好在我们这些女人心肠子软,如果都像钟离春那样,那你这个国君岂非让人笑掉大牙!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绝了后喽!齐宣王真的又气又恼又烦又累!不管他到哪房女人房里去睡,总不能睡个安稳觉,这些讨厌的女人一个个在他耳边乌鸦般地鸹噪着,难受死了。尤其是晚霜与灯芯越来越讨人厌了。她们俩的话语最恶毒,话一出口,跟刀子割似的,一点不留情面。孔老夫子说,惟小人与女人最为难养,真是千真万确!这帮小女人,真他妈烦!不过,这个钟离春倒在例外,她非但不烦,而且还挺体谅他的。似乎他不愿意做的事,她都不让他做,也不像那些小女人似嚼舌头,乱吃醋。肚量大得比男人还厉害!他想不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没有女人的欲望?没有做母亲的想法?

    齐宣王现在对钟离春的想法变了,以前他不想碰一下钟离春,现在他非但想碰一碰,而且还想同她生太子,他不想让别人笑话他,连个丑女人都制服不了。他偏要让钟离春生出许多智勇双全的太子来!同钟离春睡觉有什么好怕的?到了床上,灯一吹,墨墨黑一片,丑女美人不都一样?想好了主意,他就朝钟离春的房间走去。

    远远地,齐宣王看到了她房里的灯光。心里一喜,嘿,今晚不管她怎么撵我,我都赖着不走了!看她给不给我生太子!

    他不想惊动太多人,走到房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没人来应门。又重重地敲了几下,还是没人来开门。他用手一推,门开了,房内的桌上亮着灯。没见到钟离春。他走到钟离春床边看了看,没人。便叫:钟离春,钟离春?钟离春!没人答应。他在房内找遍了角角落落,没有人。跑出门外又找了大半圈,还是没人。问底下人有无看到钟离春?都说没有看到娘娘出房门,白天倒是听到她房里有琴声,很好听的。

    钟离春失踪的消息马上传遍了齐王府。太后急得哭了起来,说这么好的闺女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会不会去办什么事了?大家都劝她,说娘娘肯定是去办事了,马上会回来的。

    一连三天,都没有钟离春的消息。齐宣王派人到无盐的娘家去打听,娘家人说没有去过。听说钟离春失踪了,她的爹娘也哭开了。他们不希望钟离家因了丑女儿的失踪而失去了荣华富贵的日子!又派人到她妹钟离秋家去打听,也说没去过。齐宣王派人到全国各地去找,回来的人都说没有一点线索。前前后后三个月过去了,钟离春像是蒸发了一般,再无任何音讯。按理说,她是国母,到了哪儿,老百姓都是知道的。齐国的许多地方她都与齐宣王一起去考察过,当地的官员与百姓也都见过她。应该说,她到了哪儿都会有人认出她来的,可是到现在为止,为什么还没有任何消息?

    钟离春失踪后,最为高兴的是宫里的那些妃子,她们觉得钟离春的失踪,就是她们的幸福。原来的正宫娘娘虽没被打入冷宫,太后太她好吃好穿的,但因人一旦失势,日子过得再怎么好,也会憔悴不堪。三年多来,她的人几乎变了一人样,比太后还显老。齐宣王根本不可能再站她为正宫娘娘,最有可能的是晚霜或灯芯。本来晚霜与灯芯关系蛮不错的,因了钟离春的失踪,两人的关系变得暧昧起来了,暗地里使得小手段,你戳我一下,我刺你一刀,都想做正宫娘娘。

    而齐宣王自从钟离春失踪以后,整个人神思晃忽,不思寝食。也不去晚霜或灯芯及其他妃子房里去,任她们怎么叫都不去。晚霜说,丑女人失踪了你不更好吗?省得被你母后逼着去与她生太子!灯芯说,大王,你怎么如此犯贱!丑女人在的时候,你害怕去她房里过夜,现在她走了,你倒好,天天夜里去她房里,抱着那张琴发呆。

    齐宣王根本没听进去。他不关心与钟离春无关的事!他现在重视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钟离春回来!如果她不回来,那么他还有什么意思呢?顶着春秋五霸的虚名,坐在宽大而空洞的龙庭里,听朝贡的使臣叫喊“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退朝之后,再没有为他批阅如山的奏章,再没有人为他处理朝中的大事;再没有什么正宫娘娘亲自为母后蒸人参燕窝;再没有人能够弹奏这么好听的琴声;再没有人让他如此地害怕接近又如此地离不开她;再没有人可能像有扶手的靠椅那样,让他靠上去身心放松,踏实生活;再没有人敢跟他说,她不喜欢跟他睡觉;再没有人可以让全国的老百姓为她而改变一切;再没有人能够让他如此地骄傲与不舍!再没有人有像她这样宽广的心胸与气度;再没有人能够像一个神那样竖在他面前;再没有人像她这么智慧与果断;再没有人像她这治大国若烹小鲜;再没有人像她这样丑得美丽大方;再没有人失去之后会让他如此心碎!

    齐宣王对着那把琴说,琴啊,只有你让钟离春回来,我国君不做都愿意!真的!没有她在身边,我当着国君,心虚哪!她进宫以前,我的心一点都不虚。可自从她入宫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了不起!我当时只是她了不起,我无法爱她。我不愿跟她睡觉。我真的不想多看她一眼。我是个花心男人,见色就迷。我想饮尽世上美色。因为我是国君,我理所应当去阅尽人间春色。我一直以同她睡觉为怕事!一直害怕着,害怕着。可她一直没有让我去做我厌恶的事。我当时是多么地卑鄙!多么地自私!多么地不人道。我是她的丈夫哪!可她进宫三年多来,我一次都没有去宠幸过她!她也是女人,她也有自己的情感。你看她擦拭琴的样子,多温柔多令人动心啊!可当时我为什么就不去咳!齐宣王的眼睛湿了,眼泪滴在琴弦上,晶莹透明地晃了几下,掉在了琴板上,仿佛这琴也在哭了。

    齐宣王将这把琴抚过来抚过去,又把琴转过来,只见底板的出音孔处有一包红色的东西塞在里面。他赶紧取出来,拆出来一看,是一张白色的帛,上面用血迹写着:好琴!好琴哪!那笔迹弯弯扭扭的,不像钟离春平时的笔迹遒劲有力,可以想象她写这几个字的心情非常激动或者说悲凉。一把好琴,谁人识之?谁人抚之?谁人赏之?抚遍高山流水,哪一个是知音?

    齐宣王的心痛了起来,他知道钟离春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伤心了,她绝望了,她这把好琴,有谁好好去抚过?有谁好好去欣赏过?有谁真正地去爱惜过?

    七

    钟离春失踪半年以后,齐国国内的风尚有所改变,就是原来以丑为尚的作法没有了。全国各地再没有人拿刀破自家女儿的相了。各地官员也不再争相娶丑妻了。爱美之心犹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后生,但凡男人爱娶的还是美貌女子。

    齐宣王这才想起钟离春失踪的缘由来。她曾经跟他说过,总有一天,那种以丑为尚的风气会消失的。当时齐宣王还问了,真的吗?钟离春肯定地说,真的!原来,她的消失,还是为了帮他治理这个国家风气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还想着国家,还想着老百姓。

    八

    太后见儿子成天坐在钟离春的房间里,国事也懒得管了,对那些女人都失去了兴趣,便去劝他,说儿子,你别这样。钟离春要走,你留也留不住的。你还得从长计议,好好地把国家治理好,再好好娶几房贤慧的妃子,给我生几个好太子才是正事!

    齐宣王抱着钟离春弹过的琴,悠悠地说,母后,您不知道,失去了钟离春意味着什么吗?太后问,什么?意味着从此以后齐国再没有像她这么好的国母了!这是齐国的不幸,百姓的不幸,更是我的不幸!太后说前两句是对的,可你说是你的不幸,这话怎么讲?齐宣王睁着发红的眼睛说,母后,我现在才知道我这一辈子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钟离春。宫中女人几千个,哪个失踪对我来说就像走失一只鸭子。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钟离春走后,我突然觉得我的心里全被她占满了。我醒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她;我睡着的时候,梦里见到也是她。我从来没有这样过。如果钟离春不回来,我是死也不愿再跟别的女人过了!

    太后笑起来,说,儿子,你这是气话。哪个男人会把自己的气话当真。等时过境迁,你的身边不照样围着美貌女子?那时候,钟离春长什么样你早就忘光了!

    九

    一晃多年。那些年,齐宣王倒是振作起来了,把国家治理得像模像样的。一直保持着春秋五霸之一的霸主地位。可他一直没有再娶一房美貌的妃子进宫。也很少去别的妃子房里过夜。更多的时候,他是去钟离春的房里睡,睡时总是抱着那把琴,他抱琴的姿势,很像抱着一个女人,温柔,体贴,一切动作都小心翼翼,惟恐不小心碰痛了她。他始终觉得,钟离春并没有离开这个房间,因为他突然明白过来,钟离春是个会隐术的人,她何苦要跑到外面去颠沛流漓呢。他曾经把这个想法告诉母后,母后怪他痴心,说,如果钟离春还在宫内,老不见她出来吃饭,岂不是早饿死了。齐宣王说,你怎么知道她没出来吃饭,她隐着身子在吃饭你也看不见呀。说得太后吓人兮兮的。

    齐宣王临终时,嘴里喊着:钟离春,你快回来。我不行了,我要走了。我这回走,不像你是失踪,我是一去不复返的啊!要再相见,就是下一辈子了。钟离春,下辈子你就是比这辈子还丑,我也要定了你!

    齐宣王吩咐下去,让人用上好的布帛把琴包裹起来。说,我死的时候,要让琴睡在我的旁边。万一到了阴间,碰着钟离春,也好把这把琴送给她。她是多么喜欢抚琴啊!她的琴抚得多好啊!我做了鬼都还想听一听钟离春的琴声呢。

    齐宣王将要咽气的时候,房内突然想起美妙的琴声。这琴声忽忽悠悠忽忽悠悠地不在一处响着,而是像一朵花似地在空中飘来飘去,若远若近。而齐宣王怀里的那把琴静静地躺着,没人在抚她。那么这琴声是从何处来的呢?是何人所弹?

    齐宣王惊喜地说,是钟离春,是她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她知道我要死了,她来送我上路了,用她曼妙的琴声送我上路了上路上路了。

    美妙的琴声中,纷纷扬扬地洒下了五彩的碎帛布,将齐宣王的身子洒得如同置身于百花园中一般。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临死之人,而像新郎一样光彩照人。  

    2003年1月26日于比竹居